文|解亦鸿
编辑|陶若谷
(资料图)
马洒海像青藏线上的一只老鼠。朋友这么说,是因为他跑了十几年,轻车熟路,常在那曲附近跑短途,行话叫“捣短”,一趟200公里,运挖掘机这类的大件,一两个月才回一次家,吃住都在车上。和老鼠不同的是,他爱干净,脏衣服和洗干净的衣服一定是分开叠好,路上吃的零食也码放在固定位置。搭车的人若是在马洒海的车里嗑瓜子、吃零食,残渣掉在地上,会惹来这位车主的不快。
为了随时应对各种故障,车里备着跟修车店一样齐全的工具。如果看见前车出了问题,他会鸣几下喇叭,示意司机在路边停一阵。修理店的朋友常接到马洒海的电话,他不是修自己的车,而是在跑车时遇到车坏了的陌生司机,打电话帮别人联系修理。
马洒海最近一次回家是在五一劳动节。一家四口住在格尔木市的出租屋,他跟妻子和两个孩子挤一张床。今年四月底,马洒海和妻子说好回家住几天,最后没能回去,妻子很失望,骂了他两句。这次回来,他没提前打招呼,想给家人一个惊喜。进屋时,妻子正带着孩子们吃晚饭,被马洒海吓了一跳。那几天,夫妻俩带孩子去儿童公园玩,逛商场,买了新出的儿童电子手表,马洒海给自己买了四条打折的裤子。
失联后妻子去山上找他,救援的人砸开车窗,她看见新买的裤子和出发前一样,原封不动叠好放在车里,给他装的面包、花生米,一口没吃。马洒海固执地穿着那条磨得发白的旧牛仔裤——方便装货时给大件的货物捆绳子。
●马洒海在青藏线上。讲述者供图
5月19号那天,他从西藏那曲市拉了一台挖掘机的破碎锤,按货主要求,要前往措多乡再拉上一台挖掘机,将两件货一并送到嘉黎县。车停在了林堤乡附近一段长长的弯道上,货物破碎锤在不远处掉落。他还没开到取货地点,停在了逆行道上。
一个月后,妻子周秀英从警方处得知事故调查结果——马洒海最后一通电话,打给了货主,告诉他过弯道时,破碎锤从车上甩下来了。卡友群里分析,他可能是为了保护后方驶来的车辆,调转车头,短暂地逆行停在了破碎锤掉落的后方,打开双闪,示意这里有意外发生,提醒其他司机小心。
5月20号清晨,婆婆的敲门声叫醒了周秀英,“马洒海没回家吗?他的车停在路上,人不见了。”丈夫的电话从前一晚的7点开始就打不通了,周秀英没敢多想,“可能送货途中没信号了,常有的事。”她像往常一样,给两个孩子做好晚饭,陪着写完作业。
晚上九点多,周秀英又发出视频电话邀请。晚上是夫妻俩聊天的时间,吃完晚饭打一个,陪孩子写完作业,再打一个。平日里都是这样,丈夫白天跑车,不常回家,晚上借着视频陪伴家人。大女儿14岁,小儿子9岁,都是贪玩的年纪,作业写得慢,有时到夜里12点还没写完,周秀英只好吼孩子两句,马洒海不愿意凶孩子,见不得妻子大声呵斥,遇上了会挂掉电话。
视频没有回应,周秀英又打丈夫的手机,提示音显示已关机。“可能还在山里呢,没信号。”她安慰自己。直到凌晨一点,入睡前,周秀英还在尝试给丈夫打电话。“他是跑车的,他不接电话的话,我肯定会一直打到打通为止。”
周秀英知道,青藏线上事故多。这条路天气多变,白天下了雨,傍晚温度降下来,路面就会迅速结冰,这时如果有着急的卡车司机在错车时抢道超车,很容易打滑相撞,引发交通事故和长达数公里的堵车。青藏线上没有司机待见抢道加塞的人,碰见了一定得数落两句。但朋友都说马洒海不同,没见过他因此生气,只会笑着说,“这哥们咋能这样开车。”
之前也发生过晚上联系不上的情况,可是第二天早上7点,丈夫立刻回电话过来,周秀英也只是埋怨了他几句。“就那一次,他在山里没信号,后来他再也没有这样。”她回忆。
最后一次和马洒海通消息是5月19号下午,他发来微信,让周秀英有空时给她自己买双新鞋子穿。他也清楚孩子几点放学,只要有时间,都会在周秀英接完孩子、弄完晚饭的时间,主动打电话过来。但是19号没有。
那天下午4点多,马洒海和货主通完电话,就联系不上了。大哥马尔萨是一家人里最先知道马洒海失联的,货主赶去现场寻找,没找到人,立即报案,又找到一位卡友想办法联系上了马洒海的家人。大哥和弟弟马努哈立刻借来小轿车,开了一天一夜,21号凌晨4点到达那曲市。
小睡了几个小时,早上8点,他们来到马洒海停车的地方。当地平均海拔4770米,气候多变,五月还在断断续续下雪,林堤乡为寻人的家属安置了一间十平米小屋,送来一些马粪,供他们生火取暖。
徒步搜寻两天,毫无踪影。兄弟俩只有马努哈识字,他把哥哥失联的寻人启事发在社交媒体上。蓝天救援队、警犬、无人机,都来了。数十人在河边、山沟里找了个遍,一无所获。
周秀英在家等得着急,在网上联系去寻人的卡友偷偷拍一些搜救视频传给自己。她也想去山上找,但家里不同意,理由是去山上的全是男的,吃住不方便,还可能有高原反应。一个星期过去,仍没消息,周秀英心静不下来,在屋里一个人躺着。她今年34岁,二十出头刚结婚时,和丈夫卖了几年水果,后来孩子出生,就一直在家带娃。
是不是掉到公路附近的河里了?大家都在传。周秀英想,这河是什么样的?没有一点消息,她决定去现场看看,无论结果是什么。马洒海失联的第8天,周秀英把孩子托给朋友照顾,不再跟家人商量,自己买了车票,坐火车从格尔木到了那曲。出了站,才给弟弟马努哈打电话,喊他来接。
事发地附近是个无人区,除了来搜救的,周秀英一个人都看不见,偶尔有几栋牧民的房子,也不见人。地势多变,有平坦的草地,也有不敢进太深的山,山里没有信号,晚上还有野生动物出没。她和其他家人两人一组,分头找,连着一个星期,每天两万多步。高原的草又枯又硬,她穿得鞋底薄,能感觉到枯草在扎脚。所幸没有产生高反,但她看见一些年纪大一点的亲戚,在现场吸氧。
失联第一周,事发地每天下三场雪,弟弟马努哈寻人的那几天,眼睫毛上落了霜。周秀英到山上已是失联的第二周,天气又变得异常晴朗,但一旦起风,体感温度骤降,十分寒冷。周秀英没收获任何线索,孩子该上学了,她只好从山上下来,回到格尔木。
第25天,无人机在距离停车地点4公里处的河道里发现了马洒海的遗体。被找到时,他的裤脚是挽到膝盖上的。周秀英得知,在最后那通电话里,货主告诉丈夫河对岸有个沙场,可以去问老板借一台挖掘机,把破碎锤恢复原位;调查组由此推断,距离河道几公里远有一座桥,但他选择了捷径,挽起裤腿,徒步淌过河。
●事发现场(行驶方向拍摄)。讲述者供图
青藏线途径的地区多是荒野,没有人看见马洒海怎样度过生命最后的几小时。常跑这条线的司机说,这工作等同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拿命换钱”。尽管相比其它几条进藏公路,青藏线已经是路况较好的一条。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车流,遇上极端天气会导致各种事故,以及高原上稀薄的空气,都增加了卡车司机的危险。
老练的司机已经习惯了前车有货物掉落,不以为意,顶多鸣两下喇叭提醒,自己再打轮绕开。遇到急弯时,在向心力作用下,没捆紧的货物随时可能会被甩下来,木板、钢管、石材、煤炭、圆盘钢筋,都有可能。还有小轿车,也会从卡车的拖挂平板上甩下来,占据整条行驶道,造成长时间交通拥堵。
相比马洒海失联的那曲至嘉黎一带,司机们更怕昆仑山往唐古拉山以北、再到风火山这段路。青藏线地表之下潜藏着冻土层,会随着季候温度不断变化,夏天路面像橡皮一样软,冬天到了又再次冻结。42岁的张志虎介绍,当永久冻土逐渐消融,地势下陷,路会扭曲变形,颠簸也加剧了掉货的情况。
张志虎在青藏线上跑车二十多年了,2017年唐古拉山大堵车后,他开始运营一家卡车救援信息互助机构,今年5月底,接到马洒海家人的求助,张志虎将失联消息转发到60多个信息分享群里。群里连着几天都可以看到风火山路段由于积雪融化或结冰造成的堵车——
6月24日,由于强降雨加上积雪融化,青藏线风火山路段3065公里处路基被洪水冲毁,大小车辆禁止通行。
6月22日,青藏线风火山路段积雪结冰,仍在堵车,无法正常通行。
6月20日,青藏线风火山路段由于路面积雪结冰,车辆打滑无法正常行驶,出现堵车,长达几公里。
……
从18岁起张志虎就跟着师傅跑车,高原反应也是一点点适应的。他还记得年少时第一次跟师傅去拉萨送罐装的成品汽油,从新疆吐鲁番装货,一路进藏,在昆仑山附近过夜,他根本睡不着,头疼,脑子里是乱七八糟的幻觉,坐起来出去走走,又躺下去,还是睡不着,第二天天亮以后,只能换师傅来开。二十年后,他已经可以数出青藏线哪里过桥有连接沟、哪个入口有坑,绝不掉货、不出事故,成为他的自豪。
去年4月,他碰见了价格合适的买主,以11万的价格把车卖了,其中6万拿去还上了过去三年的负债。今年在车场恰巧见到了卖掉的卡车,大灯被撞坏了,他心里不是滋味,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催买主有空时快去修车。
卡车不仅是货车司机赚钱谋生的工具,也是在公路上遇到危险后的唯一生命舱——在青藏线上遇到故障,通常要等数个小时甚至几天才能迎来救援。一位经验老道的司机不仅要懂得怎么安全驾驶,还要会“养车”。在周秀英眼里,马洒海把车看得比命重要,一点小毛病都很心疼。
他一直憧憬有辆自己的大型卡车,早年卖水果的时候,看到路边有拖挂式卡车开过,就跟妻子感慨,“我什么时候才能开上这样的车。”周秀英那时不信,直到2019年,丈夫真的付了首款。这次用在寻人启事上的照片,就是「青H28113」刚买回家时,妻子在车前给他拍的,两人开着新车,借运货去拉萨玩了一趟。去年孩子放假,马洒海接了一份运建材到三亚的单子,也带上了妻子和孩子。在海边,周秀英拉着孩子在沙滩上踩水,马洒海不愿下海,好让衣服保持整洁。
他喜欢在车上洗衣服和被子,饭也在车里做,还备了许多修理工具。但还是不足以应对所有突发状况,失联前三天,车在路上坏了一次,他花几百块钱叫来了救援。这次破碎锤掉在路上,公路救援的朋友没有接到他的电话,周秀英觉得,丈夫可能是想省下这笔救援费。她有时担心丈夫压力太大,问他车贷还得怎么样,马洒海不愿讲,她索性不问了,“问了也不一定是开心的事情,问这干嘛。”
2021年开始,司机们普遍感觉到运价低靡——以前格尔木到拉萨的运费是一吨290块左右,现在变成一吨220块。张志虎有时抢不到合适的运单,但不想闲着,即便运费不合适,也先跑一趟,最后发现根本不赚钱,后来卖了车。他提到另两个卡友,干脆在家歇了两三个月,因为运费太低,跑车还挣不回成本,倒亏钱。
●资料图,源自视觉中国
冷藏车司机白民安是马洒海的老朋友,两人十多年前在青海西宁的一个停车场相识。白民安正在车里生炉子烤火,马洒海礼貌地敲了敲车门说,“这东西在车上不能常用,容易缺氧”,两人就这样聊起来。
后来白民安开冷藏车跑内地,运送疫苗,马洒海拉大件跑青藏线,很少见面,但线上的联系没断过。2020年疫情初期,马洒海给白民安寄了20个口罩。前几年马洒海的母亲生病,白民安在兰州找了主治医生帮她看。
两人最近一次通话是马洒海失联4天前,他告诉白民安,已经20多天没跑车了,抢不到好的单子,车贷也逾期3个月没还了。白民安劝他把拖挂式卡车卖了,跟自己一起开冷藏车,跑内地的线路,马洒海拒绝了,说车不好卖、找不到买家,自己也不熟悉内地,还说白民安如果哪天想跑青藏线,他愿意帮忙介绍货源。白民安觉得,朋友是“被这辆车给套住了”。
周秀英曾和丈夫商量过,青藏线车祸这么多,别跑了,内地舒服一点,也没有高反,去广东、四川,都可以。马洒海还是觉得青藏线运费稍微高一点,再跑几年就回老家青海民和县,那里的气候也好,不像青藏线这么多变,“我俩都喜欢那边。”冬天出车少,他们原本计划年底回民和县看房子,问亲戚借点钱,凑个十万块,够首付就行。
寻找丈夫的那几天,周秀英有空时会往河边走。河里的水浑,深褐色,裹着高原淌下来的泥沙和融化的积雪,冰得有些刺痛。周秀英想,“他那么爱干净的人,怎么可能跑到这么脏的河里去。”
(出于隐私保护,文中除马洒海、张志虎外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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